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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34】柏林协奏曲 - 第二部:帝国哀歌

第一部:魏玛余音


1. 耶格尔


他在国防部大楼外站了一会儿,以便理清自己纠缠胶着的思绪,那些尤为凌乱的部分他甚至没有太大把握。但如果就此打道回府似乎也过于怯懦了,顾虑细枝末节的问题对他毫无益处,不如索性按照最初的计划行事。


“请进。”几下礼貌的敲门后,里面的人说道。他握住门把,推开了这间办公室的门。


“克劳斯!”办公桌后的男人站了起来,一抹微笑出现在他的嘴角,“这可真是意外之喜,没想到还能再次在这房间里看到你。你在休假?”


“是的,12天的轮休,下周三返回。”克劳斯踏进房间,轻轻关上门,握住了男人伸出手。


汉斯·冯·维茨兰应该刚刚度过他的40岁生日,完全没有任何中年发福的迹象。他仍然保持着挺拔的身材,以及永远不会被人忽视的魅力,灰蓝色的眼睛炯炯有神,甚至比过去更为锐利——他直直地看入克劳斯的双眼,又缓缓扫过他的整个人。


维茨兰示意他坐到会客沙发上,“军装很适合你,克劳斯。”他的嘴角微微勾起,目光中既有赞赏亦有审慎的探询。“请坐。”


“谢谢,上校。”


“克劳斯,”维茨兰笑着摇了摇头,“在我这里你永远不需要这么拘谨。放松点,我还是我。”他从低柜里拿出一瓶杜松子酒和杯子,摆到茶几上,“其实我知道你来柏林了。”


克劳斯没让自己流露出惊讶。来到柏林后,他未曾联系过任何人,维茨兰是怎么知道的?他总不能时刻关注自己在军队的动向吧。


“于尔根·穆勒告诉我的。”对方倒是很坦率,“他在威廉大街看到你了。”


他刚到第二天确实去过那里,离阿尔布雷希特亲王大街不远,难怪。“没想到他居然还能认出我。他现在是SS了?”克劳斯淡淡地说,没人会因为被一个SS注意到而感到高兴。


“他在SS混得不错,希姆莱还挺赏识他的。我们偶尔会见面,我相信他在那里前途光明。”维茨兰边说边往酒杯里倒了些酒,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点点笑意,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还真是转换及时,我记得他那时在罗姆手下很受器重,居然一点都没有受到牵连。”克劳斯的话音里带着讥诮。虽然他担任维茨兰助理的时间并不长,但后者一向信任他,从不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私生活。那些关系往往都很短暂,却没想到和穆勒还保持着联系,后者可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


“每个人都有权利规划自己的前途。”维茨兰递过酒杯,在克劳斯身边坐了下来,“我想你不会仅仅是为了看望我才来的。”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了解自己。克劳斯抿了抿嘴唇,每当他紧张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这么做。“上校,我想请你帮个忙。”


“看看你,说这句话有什么尴尬的呢。有话可以直说,如果真的帮不上,我也会坦诚相告。”他略微靠向克劳斯,“告诉我,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他的音色还是那么温文尔雅,嘴唇就在克劳斯的耳旁,呼出的温暖气息扫过颈部,仿佛在隔着空气抚过他的皮肤。


“他们推荐我去柏林军事学院深造。”他刻意忽略了那种暧昧,以及它所唤醒的一些旧日记忆。


维茨兰退后了一些,神色间有些轻微的疑惑,“这不是很好吗?看起来你在国防军的表现比我预期的还要出色。”


“但我不想去。”


“为什么?”这下维茨兰真的惊讶了,“据我所知,这种机会非常稀少,是一条通向统帅部的道路。难道你觉得不够?我不认为自己还能为你提供更好的选择。”


“不是,我想去文斯多夫摩托化作战学校。”


维茨兰放下酒杯,目光骤然凌厉起来,“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这是个不存在的地方。”


“明年就会存在了。”克劳斯毫不退缩地看着对方,“虽然我不是那些高级军官俱乐部的成员,但我确实认识一些人,那些对柏林的动向了如指掌的人。他们愿意向我透露一些普通人不知道的信息。”


“某些欣赏你的人?某种特别的‘欣赏’ ?克劳斯,你今天还真是刷新我的认识。”维茨兰脸上的笑容褪去了,目光冷冽而尖锐,“别这样,克劳斯。别抛弃你本性中最好的部分。”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如果你真的打算参与这种游戏,那也应该是向我学习,而不是其他人。”他的音量并不高,甚至可以说的是平和的,然而其中自有一种让人不得不服从的力量。


“不是。”克劳斯昂起头,严肃地回答,“虽然我并没有向你解释的义务。”但这仍然还是一句解释,维茨兰的误解让他感到委屈。


“好吧,是我错了。我应该道歉。”听到克劳斯的话后,他明显轻松了,流露出不自觉的微笑,“我还真没见过这种宁愿退而求其次的要求。既然你能够知道这个名字,我想你在军队的这几年的确没有虚度。好吧,我应该可以想点办法。不过即使你的名字能列入第一批学员名单中,你还是需要在军队里多待些时间,等到——”


“等到学院正式成立的时候。”克劳斯接过对方的话,“我明白,目前它还是个秘密。”他终于放松下来,看向维茨兰的目光中又有了往日的那种情感,“对不起,上校。我只是——”他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说,“很久以前,你就给了我机会,作为平民阶层不可能有的机会……”


维茨兰伸手环住克劳斯,他的动作既文雅又不失分寸,温暖的手臂只是轻轻压在后者的腰上。“嘘,你不需要对我说这些话,我的男孩。”


克劳斯没有说话,过往的岁月从记忆深处浮现上来,仰慕和敬爱总是很容易转变成另外一种情感。此时想要拒绝似乎也有些迟了,更何况它已经存在了那么久,早已在岁月的酿造下变得醇厚,成为克劳斯·耶格尔生命中的一部分——尽管不是全部,远远不是。


他还在用那个法国品牌的香皂。克劳斯心想,微微阖上了双眼。维茨兰总是很在意自己的仪表,脸永远刮得干干净净,但肌肤相贴的时候仍然还是能感受到一点点胡茬。这种轻微的摩擦感伴随着在面颊上游移的湿润呼吸,让他忍不住轻叹。


他听到维茨兰笑了,被压抑在喉咙里的低沉笑声回应了他的叹息,随后就被封在了他们相抵的唇间。

【X】

但维茨兰突然停了下来。他松开手,稍稍拉大了他们身体的距离,“我们不应该再继续下去了,克劳斯。”他的声音因为极力克制而变得有些暗哑,可是语气不容置疑。或许他的身体还笼罩着热度,但那双深海蓝的眼睛已经冷静了下来。


“是因为穆勒,还是别的什么人?”克劳斯微微皱了皱眉,但没有表露出任何恼怒,也并未失去礼数。他当然知道刚才那一刻他们对彼此的渴望,甚至怀疑这不过是维茨兰深沉的耐心,一种刻意的拖延。他在巴伐利亚的庄园里狩猎时也是这样的吗?


“不,当然不是!”维茨兰握起克劳斯的左手贴在唇边,动作优雅,但这一次后者明显变得不怎么情愿,“别胡思乱想了,克劳斯,我当然想要你。但你和穆勒不一样,你和任何人都不一样。我对你的才华有更高的期待。不久的将来,德国会需要像更多忠诚而杰出的前线指挥官,我们的关系应该比一间卧室更广阔。”


克劳斯震惊到了极点,虽然他的确听到过一些似是而非的传闻,但这些话如此直白地从一个真正处于柏林权力内圈的人口中说出,这样的冲击绝非任何小道消息所能比拟。事实上,他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维茨兰,把刚才那点情绪完全抛到了脑后。


他确信自己刚刚得知了德国最高级别的机密。


但维茨兰显然并没有打算扩展这个话题,尽管他很清楚克劳斯已经听懂了暗示。他站了起来,退到礼节距离之外,“所以,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实际上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期待,我想你应该也有同感。”他的神色复杂而值得玩味。


克劳斯一言不发地看了对方一会儿。最终,他微微颔首, “我明白了,上校。”然后,他站起身,整理好制服,敬了个军礼,转身向外走去。


“等等,”维茨兰叫住了他,“我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不愿意去军事学院吗?作为瓦尔纳·冯·布伦堡部长的幕僚长,等你从那里一毕业,我就可以推荐你直接进入总参谋部,成为最年轻的参谋。”


克劳斯停下脚步,回过头用确定的语气说道,“我对办公室没有兴趣。我相信古德里安总监的理论和判断是正确的,坦克——将是地面战场的主宰。”


2. 伊夫什金


克劳斯:

一个小时前他们刚刚送来通知,我被波多利斯克炮兵学校录取了①。

你肯定无法想象我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去年我才通过审查。幸亏祖父在这里还有能够说上话的老朋友(他们曾给予十月革命极大的支持)。即便如此,也反复查了我很久,确认我并不是什么间谍或敌对分子。


如你所知,我确实不是。我的父亲是一个纯粹的学者,早在革命前就离开了俄国。除了反对沙皇统治,他从未表露过对某种意识形态或政治立场的倾向性,更不会要求我接受某种观念。他总是鼓励我了解不同的观点,支持我探索自己的立场。最重要的是,他充分理解我对于祖国的向往——这是我最感激的一点。他有一些亲密朋友受到了伤害,但他仍然能保持对许多问题的开放心态。我很难过他去世的时候没能陪伴在身边。


当我来到这里后,亲眼看到了很多东西。所以我愈加确信,如果想要了解一个地方或一件事,你必须用上自己的眼睛和大脑。“完美”不是一个用来形容国家的恰当词汇。事实上,正是这种“不完美”以及对于它可能拥有的未来抱有期望,才会激励我们想要做些什么。我想你应该也会赞同这一点,这无疑也是你对于德国所怀有的感情。


我认识的大部分人都建议我选择国立大学,他们中有不少著名学者,愿意推荐我去哲学、法律或者文学类的专业。因为像我这样的人通常只能参与研究工作。但我全都谢绝了。尽管我对历史和文学一直抱有很大的兴趣,但从没有想过一辈子都和文字打交道。你知道我总是向往激烈而热血的东西,军事学院显然更合胃口。虽然近乎不可能,但经过努力,我还是成功了。


我希望你会为我选择做自己喜欢的事而感到高兴。但我又猜想,你也可能会有点生气。毕竟现在全世界都不平静,欧洲的上空笼罩着阴云。而且在柏林的时候,你就认为我想法太多,只适合做个知识分子。


但既然事已至此,就暂且接受我的决定吧。看看我将来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军人。


不过现在我多少有些担心军事学院严厉的氛围,那种管理模式肯定比普通大学要紧张得多。考虑到我认识的人中没有任何在部队供职的,所以除了道听途说,我只能靠自己的想象去勾勒一副军校生的生活状态。希望自己能顺利度过未来的几年。


我想说的是,每当我的生活中出现了什么重要、有趣或糟糕的事,我总是第一时间想要告诉你。我会想象自己兴冲冲地回到本克太太的厨房里,拿过杯子,给自己倒上一杯热水,坐到餐桌边,却顾不上喝水就开始滔滔不绝地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


我不会对你有任何隐瞒,不像我妈妈。毕竟我要担心她生气或焦虑,担心那些糟糕的情绪会在之后的几天里都让她睡不好。但你不一样,即便一开始会表现出某些过激的情绪,也很快就能控制住。你足够理性又足够强大,我想这么说应该没什么问题。


现在应该是柏林最好的季节,我真希望能和你一起在夕阳的余晖中走过蒂尔加滕公园,找一家阿辛格餐馆喝几杯(或者去咖啡馆吃一块巧克力蛋糕)。我想现在我们俩应该能负担得起一盘烤肠和蒸肉丸了吧?或许吃完后还可以去电影院看场电影。当然,要是你想去剧院或音乐会我也不反对。


最让我遗憾的是,在德国的时候没能去莱茵兰,看看那里的葱绿田野和幽深树林,然后找一家村庄的客栈住下,喝几杯当地自酿的啤酒。

是的,我想说——

或许我早就应该告诉你.........


笔尖戳在信纸上的时间太长了,逐渐洇开一团墨渍。尼古拉突兀地放下笔,阻止自己继续写下去。


这么做毫无意义。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中厉声说,别干傻事了


他靠在椅背上长出了一口气,拿起信纸,仔细对折两次,又从桌上一叠朴素的白色信封上拿起一个,在右下角写上了今天的日期。但他并未将折好的信纸塞进信封,而是把信扔进了暖炉中,看着它烧成灰烬,然后拉开书桌左侧的抽屉,把空信封放了进去——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静静躺着几十个像这样标注了日期的信封。


3. 耶格尔


他在药物造成的意识空白中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克劳斯睁开眼睛,发现维茨兰正坐在自己病床边的折椅上。他看起来有些憔悴,似乎处于连续的睡眠不足状态。这么久没见,他的样貌并没有多少变化,除了鬓边的发根增添了几许灰色,只是眼神愈加深邃,沉淀着岁月的重量。


“如果早知道会这样,我宁愿违背你自己的决定,把你调进参谋部而不是派去东线。”

“我不会接受,你也不会这么做。”克劳斯艰难地从嘴唇里挤出这句话,脸上的伤口还在愈合中,按照医嘱他本不该说话。

维茨兰默默凝视了对方一会儿,无奈叹了口气,“对,你说得没错。”

“听说你全歼了那里的敌人,打死了他们的坦克车长?”

“是。”克劳斯说得很平静,绷带和敷料掩饰了他脸上破碎的神情。

“如此说来,你完成了复仇。”

“是……我想是的。”然而克劳斯的语气中没有一丝胜利或复仇的快感。他看到了那张脸,在血色黄昏中刚强、坚毅又无畏。


尼古拉·伊夫什金,那个离开了他奔向理想的人。


“电视台准备采访你,”维茨兰小心地将手覆盖在没有输液管的一侧手臂上,“你现在是东线的战斗英雄。”

“布劳希奇和古德里安都被撤职了,却要来宣传我这个在东线吃了败仗的普通军人?”如果不是脸上的伤,他的嘲讽会明显。

“战役失败,统帅当然要负责。”维茨兰说道,“但这并不表示前线战士没有作出牺牲。更何况在那之前你为帝国赢得了无数次的胜利,你的功勋足以证明。”


那是胜利吗?


1941年11月27日,在远离柏林1750公里的莫斯科郊外,在坦克的轰鸣和遮天蔽日的硝烟中,枪声响起……尽管那场战斗没能终结他的生命,却终结了其他一切……终结了留在柏林未曾言明的爱欲和迷梦。

算了,如此也好。灰飞烟灭、点滴不剩……就此两清。毕竟,这便是各在歧路的情感命中注定的下场。


克劳斯在病床上躺了很久,久到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思索过去那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包括一整个莫斯科战役,涅斐尔多夫的挫败……还有与尼古拉重逢于战场的惊心动魄——他甚至记不清自己是出舱后第一眼就认出了尼古拉,还是扣下扳机的瞬间才认出来。这些念头不安分地在脑海中激荡,好几次差点冲破理智的驾驭,在纷繁心境中留下更难以消弭的创伤。


莫斯科……无论是对帝国还是他本人,全都一败涂地。


#


接到出院通知那天,克劳斯去医院的保管处取回了自己的东西,背包里面除了军队配发的物资外,还装了些个人物品。他把住院时用到的一些零散东西收拾好放进包里时,却戳到了一样硬物——这本德语版的《普希金诗选》跟随他走了那么多地方,到过东线又回到柏林,如今仍然还静静地与他相伴。


已不会再有那样的月夜, 

当你以神迷的光线 

穿过幽暗的梣树林 

将静谧的光辉倾泻……


普希金的诗句会万世长存,但他们留在魏玛最后一个冬天里的隽永记忆早已随着战争粉碎在东线的硝烟中。他的手指在封面上停留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有把它拿出来。


#


走出夏利特医院时,正下着小雨。他竖起大衣衣领,朝四周看了看。这就是现在的柏林,灰暗而阴沉。德意志的坦克碾过大地,所到之处尽是焦土,但她的心脏却也变得千疮百孔、清冷颓败。


克劳斯打算先找个地方住下,明天去国防军指挥局报到,等候新的指令,不知道他们会让他回原来所属的装甲师,还是调去其他地方。他看了看方向,正打算叫一辆计程车,一辆黑色奔驰停到了他的面前。车门打开,冯·维茨兰迈出驾驶座,绕过车头向克劳斯走来。他今天穿了一身双排扣的便服西装,头发淋到了雨,泛着潮湿的光泽。


“怎么不打伞,碰到雨水感染怎么办?”他皱了皱眉,观察了一下克劳斯脸上还泛着红色的伤疤,伸手要去拿他的背包,“我想你大概还没有找到落脚的地方,可以先住到我那里,估计新的派遣令还得有几天。”


“谢谢你的好意,上校。”克劳斯说道,“这里离我原来住的公寓不远,我准备去问问房东是不是还有多余的房间。如果没有的话,就找一家酒店。”他确实打算去探望一下本克太太,不知道她是不是安然度过连续不断的空袭。


“你的伤还没好,环境好一点更有利于恢复。”维茨兰仍然没有放弃,“我家很安静,厨师和负责清扫的人都不住家。”

“我想自己住。”他语调很客气,但一点都没有掩饰其中的回绝,“那样更合适。”

“克劳斯,你不再信任我了吗?”维茨兰脸上流露出了困惑的神色,还有一点点惊讶。像他那样的人自然不习惯遭到拒绝。“我记得你上一次可不是这样的态度。”他近乎直白地说道。

“没什么复杂的理由。我在柏林逗留的时间也不会很久。”克劳斯仍然固执地摇了摇头。

维茨兰探究地看了他几秒钟,“不,克劳斯,我太了解你了。我猜在东线一定发生了什么。但我会尊重你的意愿。那么,你有目的地吗,我送你过去。”


本克太太的公寓已经在空袭中坍塌了。克劳斯找了周围的人打听,女房东本人倒是幸存下来,眼下被安置到了其他地方。如此一来,他不得不另找地方。维茨兰最后把他送去了阿德龙酒店,而他则第二次拒绝了前者负担房费的提议,坚持自己支付,如今这对他而言也算不上多大的负担。


维茨兰陪着他上楼,把东西都放下才准备离开。“克劳斯,至少让我请你吃顿饭吧。”

克劳斯笑了笑,“当然可以。不过我现在没办法定时间,等我明天确认了新的派遣任务后再通知你。”

听到这句话,维茨兰眉宇间竭力克制的愠怒才烟消云散,他点了点头,“好。你只要告诉我时间,其他我来安排。”克劳斯知道他绝对无法接受第三次拒绝了。


4. 维茨兰


他最初的计划是预订侯切尔餐厅,但又想到克劳斯可能会顾虑脸上的伤势,所以最后决定还是安排在家里。考虑到餐后计划,或许私宅的确更合适。


他为今晚作了许多准备,房间和餐桌的布置,餐食与酒类的挑选,无不用心到极致。有些东西市面上已经很难买到,不得不花高价托人从黑市采购。他给副官不得打扰的指示,让厨师完成烹饪材料的准备后就离开,剩下的全都自己亲手操办。


他从来没有为妻子做过这些,也没有为其他任何人做过,但今晚他为一个人这么做。或许他几年前就应该做些什么,而不是早早放手,以至于如今要从头来过。


妻子和孩子一直留在巴伐利亚,那里比柏林要安全。每年回去过圣诞节时,他都是一个模范的丈夫和父亲。而那绝非伪装,他爱自己东普鲁士贵族出身的妻子,也爱那双可爱的儿女。莱娅已经会弹钢琴了,2岁的马克西米利安则像个小天使,抱着他的人都舍不得放开手。但这并不妨碍维茨兰在柏林享受一些令人愉快的床笫之欢。他喜欢一切美好而卓越的事物,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骏马或是艺术品。


克劳斯·耶格尔,在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之后,成长得如此耀眼。那些留在面容上的伤疤不仅没有摧残他的英俊,反而为他增添了非凡的特质。或许战争也并非一无是处,是它的残酷造就了这样的美丽。


约定的时间还早,维茨兰坐在书房的沙发上,一边喝着酒,一边从口袋中拿出一只精巧的绒面小盒子。他用拇指轻轻拨开盒盖,取出一枚厚重而古老的银质戒指。


这是冯·维茨兰家族的传世之物。整个戒指的设计古朴、庄重,并无任何繁复的修饰花纹,在灯光下闪烁着纯白光泽的戒面上用古老的莱因法兰克尼亚语雕刻着家族的姓氏和封邑名。在这圈文字的中央,镶嵌着一颗形似条顿骑士盾的蓝宝石。它在烛光下闪耀,宛如暗夜中折射星光的海洋,冷冽而静谧。


他拿着戒指把玩了一会儿,自嘲地笑了。或许这有些隆重过头了,但他想要藉此表达的是,即便违背了帝国的伦理要求甚至法律,他仍然愿意作出真正的承诺——哪怕它永远只能是一个秘密。他确信克劳斯是值得的。


门铃响起时,维茨兰一下子站了起来,却又忍不住失笑,自己怎么冲动得像个刚刚坠入情网的冒失年轻人?他把戒指重新放回到右侧口袋中,稍稍整理一下外套,调整了领结和袖扣,走过前厅,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克劳斯·耶格尔,一身簇新的SS旗队长制服,骷髅戒已经占据了他的无名指。


5. 耶格尔


门打开时,克劳斯抬起头,直接撞上了维茨兰异常严峻的目光。


这绝不是什么热情欢迎的表情。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克劳斯,有那么一瞬间,后者感觉维茨兰就要抛开礼貌发火了。克劳斯并没有感到意外,在他接到这项任命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一刻。


不过维茨兰终究还是保持了自己的教养,他请克劳斯进屋,尽了一切待客之道。晚餐很可口,期间谈话也十分友善(虽然空泛无物),直到他们在书房沙发上坐下来,准备喝餐后酒的时候,维茨兰才开口。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克劳斯?我曾经和你说过别和SS沾上关系。”维茨兰完全没打算掩饰自己的责备。“我可以为你安排更好的——”


“我想没有这个必要了。”他口吻犀利地打断对方,“如果柏林的高官们愿意拨冗去东线看一看,凝固的汽油、拉不开的枪栓、发动不起来的装甲车……和死亡相比一个身份能算什么?他们从飞机上空投铁十字勋章,以为还能激励在下面冻得快要死了的士兵!我想做的事需要权力和资源,我不在乎是国防军还是SS,谁能提供都可以。”


“你从东线回来后改变了很多。”维茨兰皱眉说道,“我不相信你会对希姆莱的做派一无所知。无论他答应了你什么……”


克劳斯沉默了,他当然明白这句话的潜台词,明白他要为自己的诉求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它不仅高昂而且很可能还是一笔需要分期付款的债务。但同时,他也很清楚自己能得到什么——权力,那种能够匹配得上他的能力,成全他才华的权力。为此,他可以作出一些道德上的妥协。维茨兰说得没错,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在国防部巍峨的大理石门厅里看着贵族军官们来来往往的事务员了。战争本身以及以及在东线发生的一切确实改变了他。


“在我评价穆勒的时候,你曾经说过,每个人都有权利规划自己的前途。”克劳斯说道。我承认,是你引领了我,造就了我,但我终究要成为我自己。这个国家和它的人民即将陷入万劫不复的灾难,我想要拯救它,从敌人已经越来越快、越来越近的步伐下。


部分的他想要挽回他们之间已经存在了那么久的信任,回柏林后的这段日子,维茨兰的殷勤和照拂他怎会不明白。但另一部分的他,那个因为战争而变得冷酷的克劳斯·耶格尔,却决定放下这些。在加入SS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从此以后汉斯·冯·维茨兰对他再无信任,只有戒备。


6. 穆勒


他像往常一样走进审讯室,拿过副官递来的资料夹,打算随便看上几眼。现如今对于所谓阴谋叛乱分子的审讯基本都没什么章法可言,大多也就是走个过场然后拖出去枪毙。自从七月密谋后,元首的安保更加严密,不再有任何行刺的可能。一部分迷信的人彻底相信某种神秘的力量在保护Hitler;而另一部分清醒的人则明白刺杀他毫无意义,盟军不会接受任何谈判,德意志帝国大厦将倾,要么趁早逃命要么听天由命,除此以外没什么更好的办法。


他扫了一眼绑在椅子上的家伙,看得出副官已经忙碌了几个小时,那人在严刑拷打后像个坏掉的木偶一样瘫在椅子上。他的脸还算干净,只是额头挂着一条血痕,扣在椅子扶手上的手臂看着还行,手掌和指甲也完好无损(这可有点奇怪,显然有人懒惰了)。但双腿的骨头都断了,两脚弯折相对,在小腿处形成了一个O字形的轮廓。听到有人走进房间,他只是动了动嘴唇,发出一声长而沉重的呼吸,是那种混合着疼痛和干渴的声音,然后抬起了头。


他愣了一下,迅速翻开手中的资料夹。简报内容不长,很快就看完了。要不是有人在场,他简直要放声大笑了。整件事根本就是个笑话,从古德里安到希姆莱到这个克劳斯·耶格尔,全都在异想天开,居然真的以为能靠那群还在喝牛奶长身体的小鬼们阻挡盟军的进攻。这里面唯一脑子正常的大概就是那个俄国人了。


“耶格尔……”他走上去用资料夹扇了扇克劳斯的脸,轻声说道,“如果你只不过是这样,那他还真是看错了你。”


审讯椅上的人费力地将视线转向他,“于尔根·穆勒……好久不见。”


穆勒朝协助审讯的盖世太保做了个手势,后者走过去,从椅子上解下克劳斯,一把拉了起来。但他的腿根本支撑不了身体,立刻就摔倒在地上。那人倒也没有再次勉强克劳斯站起来,但很快就从刑具台上拿了一根硬胶短棒过来。


“开始吧。”穆勒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抬手示意了一下,声音平静温和却令人毛骨悚然。


短棒狠狠抽打在克劳斯的背上,每一下都是结结实实的痛击,克劳斯被揍得两眼发黑,很快就因为疼痛刺激到内脏,趴在地上呕吐起来。没有多少食物含量的胃酸和涕泪混合成他面前水泥地上的一小滩污水,发出令人作呕的酸臭味道。


7. 耶格尔


他原以为自己会在一间肮脏的囚室中醒来,或者永远也醒不了了。却未曾想此刻身下是柔软的床垫,身上盖着暖和的毛毯。


克劳斯费力地抬起头,四处张望了一下。这是一间公寓,因为空袭的缘故已经涂黑了窗户,看不见外面。房间里的家具很简洁,左侧床头柜上放着水杯和针筒,另一侧放着毛巾和绷带,床边还有把椅子。


他想要坐起来,却发现身上的伤都做了处理,双手双脚全都包扎着,小腿还上了石膏。他注意到了床头柜上的morphine,就是那东西让他的身体暂时屏蔽了痛觉。


这是怎么回事?他最后的记忆是审讯室——一个与极端痛苦同义的地方,以及持续了几个小时的刑讯。其实无论他还是审讯者都很清楚,这事非常简单,根本不涉及什么阴谋或叛国。受到这份“待遇”的唯一原因,不过是他让全国领袖面上无光。


没有诉求,仅为惩罚的刑讯既简单又直接。处决或者说解脱,全看希姆莱什么时候善心大发——不过他很可能根本没那东西。


那么这又是要干什么?怀柔政策?反差式的心理刺激?那些家伙总不会真的异想天开,以为他要和苏联人共谋吧?说实话,还有这必要吗?盟军都攻入德国本土了。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房门打开了。克劳斯猛然绷紧了身体,竭力将震惊隐藏在外表之下,警惕地盯着走进来的那个人——


于尔根·穆勒。


#


事情从此开始匪夷所思起来。他没有死在战场上,也没有死在SS的手里,却被一个最不可能的人救了出来。


不知道穆勒用了什么办法居然瞒过希姆莱把他从审讯室带了出来,藏到自己家里,找人给他做了治疗,还搞来了极其难得的morphine。不仅如此,在克劳斯行动不便期间,连吃饭、上厕所这些事也全都亲历亲为,让后者即羞耻又尴尬。


“你为什么这么做?”这个问题克劳斯问了几次,直白的、试探的,却从来也没有得到过答案。而且每次都会招来对方一顿讽刺。于是,他也就索性放弃了。


等到伤势渐愈,克劳斯的疑问变成了“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不过他并没有蠢到把它问出来。连证件都没有,也不知道SS是不是在通缉他,走出去就是死路一条。要是真的问了,换来只可能是穆勒更多无情的嘲讽。


他们就这么整日无言地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最初,克劳斯睡床,穆勒睡沙发。等他伤好得差不多了,就被赶去了沙发。有一天,穆勒带回来几本书,居然都是魏玛时期的出版物,大概是没收来的,克劳斯总算有东西可以打发时间。


随着东西战线的溃败,针对德国本土的空袭频次越来越密集。德国空军已经完全丧失了制空权,盟军轰炸机来去自如,只有高射炮还在保卫柏林。每天晚上睡不到两三个小时就会响起空袭警报。通常是先有第一声警报,然后才是连续不断尖锐的啸叫声,跟着就是遍布整个城市上空的轰炸机引擎声。炸弹从上方呼啸而来,落地后一片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伴随着建筑物崩塌和各种凄厉的号哭。


但他们却从来不去防空洞,只是在各自的铺位上,睁着眼睛,清醒地躺很长时间,默默倾听窗玻璃在爆炸中震颤,窗外回荡着由人类的造物所发出的或属于人类本能的那些声响。有的时候,当盟军使用了燃烧弹,整片区域瞬间变成火海,涂黑了的窗户也挡不住滔天的红光。


这就像是某种奇怪的心照不宣,等待轰炸过去,或等待一枚炮弹正中靶心。可是在差不多已经被炸成废墟的柏林,上帝偏偏不肯眷顾他们,穆勒的公寓居然在一次又一次的轰炸中幸免于难,除了外墙有些破损外基本完好无缺。


#


那是一个和其他许多个夜晚一样的日子,警报、空袭,爆炸和室外的喧闹……由远及近,啸叫声仿佛就在头顶,一颗炸弹落在他们旁边的街面上,瞬间整栋房子都晃动起来。克劳斯听见穆勒起床走向桌子,一阵摸索之后,打火机咔嗒响起,在黑暗中出现了一点微弱的橙红色光亮。


克劳斯盯着忽闪的光点看了一会儿,它按照稳定的频率闪烁,在喧嚣与混乱中显得如此平和,甚至带有一点点迷幻效果。于是,他离开沙发,走到桌边,想要给自己也点上一支,却发现烟盒已经空了。


“这是最后一支。”穆勒说着将手中的烟递给克劳斯,又拉出椅子坐了下来。他靠在椅背上,抬起左腿踩住桌脚的横杠,沉默地盯着空无一物的桌面。


克劳斯抽了一口,将烟还给穆勒。红色微光闪烁两次后,烟又回到了他的手中……他们就这样交换着,在空袭中抽完了这支烟。


最后烟蒂留在了克劳斯手中,他看着那点橙光渐渐暗淡,终至熄灭,房间又恢复了最初的黑暗。但空袭还没有结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


坐在椅子上的穆勒站了起来,眼睛在一片漆黑中闪闪发光。然而除了眼睛,他整个人都隐在黑暗中,就像某种并不真实的存在。轰炸机开始飞向其他区域,附近逐渐安静下来,但不知为何克劳斯却感觉整个屋子在旋转,周遭的一切,包括他自己,都摇摇欲坠。

【X】

欲望的潮水退却了,思绪又浮了上来。我在做什么?我们在做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是不是已经彻底疯了?克劳斯扪心自问。他躺在穆勒身边,凝视着天花板——它在空袭造成的震荡下已经遍布裂缝,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这些问题毫无意义。战争是没有道德的。战争本身没有,战场上没有,战场外也没有……你怎么能要求明天就可能死掉的人有道德呢?你怎么能要求双手鲜血的人有道德呢?你怎么在目睹世界将毁灭的时候保持道德呢?所以不要道德,只要欲望;不问将来,只有当下。


“你没和维茨兰睡过。”穆勒仰面躺着,胳膊枕在颈后。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十分肯定,好像对一切无所不知。


但克劳斯既没反驳也没解释,似乎没那个必要。


“你在bed上的表现太差劲了。要是你和他睡过,绝对不会这样。”穆勒又说,“我怀疑你根本没和什么人好好睡过。”平常对什么都一副讥讽模样的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居然只是平淡的陈述语气。


克劳斯突然笑出了声,接着穆勒也笑了。扭曲、荒谬、放肆,以及听天由命的冷漠……他们的笑声混杂着如此复杂而多样的情绪和意味,却唯独没有快乐。


从此以后,这变成了他们共处时的唯一项目。克劳斯常常会被自己的所作所为搞糊涂,他从年轻时就仰慕维茨兰,始终牵挂着已经彻底成为敌人的尼古拉,却偏偏和穆勒这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搞到了一起。当然,后者简直是全能型选手,他让克劳斯体验了所有能想到以及根本想象不出的各种花样。起码从这个角度说,这事本身并不糟糕。


某些夜晚,在激烈的x事之后,穆勒会无意识地用小指在克劳斯的手臂内侧划过,一下又一下,缓慢而轻柔——对于一个总是代表着冷酷和残忍的人而言,这样的触碰令克劳斯感到惊讶。


只有在这个地方,穆勒才会成为一个放松的聊天对象。他会向克劳斯谈起自己的经验,甚至放肆地暗示其中不乏一些颇有声望的显贵。当然,不可能从他的言辞中判断出到底是谁。他热衷于描述花样繁多的技巧、纤毫毕现的细节……却绝不会牵扯出任何事关个人的信息。很难想象,张扬和谨慎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会如此和谐地共存于一个人的身上,并且构成了他独特的行事方式。


#


“你有汉斯·冯·维茨兰的消息吗?”


克劳斯可以百分百确定,躺在身旁的那个人僵硬了一下,尽管这感觉只是一闪而过。


“你不会不知道他的事吧?我记得你们挺亲近的啊。”一如既往的嘲讽语气响了起来,夹杂着刻薄的齿音。


克劳斯并不奇怪穆勒知道维茨兰和他的关系,尽管重回柏林的那段时间里,维茨兰一直和他在一起,但克劳斯猜想后者或许并没有和穆勒断绝往来。他转头看向穆勒,他的侧脸锋锐明晰,苍白的面孔靠着枕头,看起来比以前更加冷漠。


“我——知道。我想问的是后来……”他当然知道,还有谁不知道七月密谋?


“那还能有什么后来?”穆勒冷笑一声。


“44年我在图林根。据我所知,有些没有出现在公开名单里的参与者……”


“路易森城市公墓。”穆勒坐了起来,走到桌边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以冯·维茨兰家的影响力……我还以为他们能想办法让他安葬到巴伐利亚的家族墓园去。”


“能拿回尸体落葬还不满意?有些可是连灰都没有了。他们哪个没有显赫的姓氏?”


克劳斯无言以对。


穆勒去厨房转了一圈,拿着几个小圆面包、两个罐头和一块乳酪回来,放在桌上,顺手给自己掰了一块面包,“咖啡只有替代的了,想喝自己去冲。”


克劳斯穿上衣服默默走到桌边,打开罐头一看,是猪肉炖豆子。他用汤勺搅拌了几下,突然抬头问道,“如果是你负责审讯他,我是说……你会不会——”


“就是我审讯的,不用如果。”穆勒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平淡得叫人不寒而栗,“我还亲眼看着他们用钢琴弦处刑。”他抬起头无所谓地看着克劳斯,“难道换了别人就会有什么不同?”


克劳斯无法否认他是对的。那些更辉煌的名字都消失了,何况维茨兰。


吃完饭,穆勒点了一支烟,顺手把烟盒扔给了克劳斯。他坐到沙发上,缓缓吐着烟圈,看着它们层层叠叠,最终化成面前的一团缭绕薄雾。“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从头到尾。没有解释,没有申辩,更没有任何一个名字。”


这句话如此突兀,以至于克劳斯怀疑自己听错,或是误解了对方的意思。


他抬起头,无声地看向对方。穆勒的眼睛从来与温暖无关(不像尼古拉),也绝无友善。但此刻那双灰绿色的眼眸中渗入了一些本不属于它们的东西,如此陌生,又如此专注——看似落在面前的空白墙壁上,却又像是穿透了它,望着远方。


“我曾经想要阻止他。”穆勒突然又说道。


“你事先就知道了,却没有去揭发?”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这可是于尔根·穆勒。在SS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全国领袖希姆莱统治着SS,但于尔根·穆勒统治着阿尔布雷希特亲王大街的地下室。


穆勒笑笑,尽管眼睛里全无笑意,“别把我想得太高尚了。知道又怎么样?他们成功也好,失败也好,都和我没什么关系。我也不是要阻止那个阴谋,我只是……没什么,其实也不算什么阻止。”


“为什么?”问题一出口克劳斯就后悔了,难道他还猜不到原因吗?


“施陶芬贝格和奥尔布里希特都太天真了。负责柏林警卫营的奥托·恩斯特·雷默②不是他们的人,班德勒大街陆军部的那帮老家伙既刻板又废物,这事成功的几率并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大。”他用力掐掉香烟,耸了耸肩,“还能为什么呢,或许只是不希望他死。”他笑起来,不是那种招牌式的嘲讽笑容,却是某种陌生而直率的微笑。“你在想什么呢,克劳斯·耶格尔,难道以为是因为维茨兰你才在这里的吗?”


是吗?


穆勒开始穿衣服。都已经过了中午,这个时间去上班吗?大概是因为如今混乱的局势,也没那么严格了吧。又或许这只是因为穆勒什么都无所谓。


克劳斯看着他套上靴子,扣好纽扣——黑色制服实在很适合这个高挑瘦削的男人,他就像克劳斯第一次见到时一样,冷峻又阴森,美丽又罪恶,让人惊恐万状,心生畏惧。玩世不恭,肆意放荡,残忍而反人类……但是在那些之下,他的灵魂深处,究竟还有什么?


#


穆勒回来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而克劳斯并没有任何好奇心去打听他到底在忙些什么。有时,他在深夜里听到靴子踏进房间的声音,缓慢而沉重,然后床垫会因为压力而下陷——又一个共同等待空袭的夜晚。


战时柏林所有的食品和生活物资都实施配给,普通人基本上只有燕麦粥、果酱和酸酪,面粉都不多。但穆勒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在只有一份配给的情况下还能拿回来各种东西(克劳斯根本不愿意去想那会是什么来源),甚至还有咖啡、黄油和肉类。不过他们也并没有那么考究,大多数时候只是面包加罐头打发一顿。克劳斯煮过一次鹿肉汤,但因为缺少腌料,味道乏善可陈,不过居然也都吃完了。穆勒还能搞到酒,葡萄酒、香槟或是杏子白兰地。德国已经没有像样的酿酒厂,但产自法国的酒类却很多(尽管法国人自己还要实施配给)。他们会用大半个晚上分享一瓶酒,相对无言,毫无气氛。不过酒从来都是最好的助兴剂,所以他们确实经常喝。


这一天的空袭开始得特别早,盟军实施白昼空袭已经有些日子了,英国和美国轮着来。天光还亮就响起了警报。克劳斯原以为穆勒会留在办公楼,没想到他居然冒着漫天的炸弹回来了。除了满头满脸的沙土,人倒是毫发无伤。


“我还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克劳斯站在门廊一侧,看着穆勒脱下大衣,抖去上面的尘土。

“今天出外勤,”穆勒坐在门廊的凳子上,脱下长靴,信手拿过低柜上的开瓶器开始刮靴子。


这时克劳斯才注意到长靴的边缘和靴底缝隙里有一些浅红色的东西,这东西他可不陌生。


穆勒抬眼看了看他,“那个小蠢货准头太差了,每次都搞得一团糟……”

“我以为柏林现在已经没有犹太人了。”克劳斯冷冷地说。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有些物种的生存能力永远超出你的想象。”穆勒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并且我们总有些脑子不清醒的同胞。人都拉去前线了,留给行刑队的尽是些小毛孩子。就这都不能保证,因为他们还要参加反坦克训练。”


看着穆勒有些恼火地刮着靴底混杂成浅红色的血肉,就好像它们不过是他不小心踩到的一滩泥浆,克劳斯明白自己错了。他曾以为在这些日子里,穆勒那张冷漠的面具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在那之下似乎仍然有些微人性的温暖。现在却发现这根本就是自己的幻想,给穆勒赋予了某种后者并不曾有过或早已忘却了的东西。


8. 穆勒


是维茨兰的一个微小疏忽让他发现了瓦尔基里计划的真实目的。


密谋集团成员都曾拿到过准备呈交Hitler签署的计划书草稿。计划书本身自然没有任何问题,只不过维茨兰在阅读时做过一些段落标注,这些标注指向了计划一旦启动的几个关联因素。当然,他并没有粗心到留下这份草稿,但在办公室隔壁的午休小床上看这份文件时,大概是觉得书写不便,所以顺手拿了床头柜上的记事板垫在下面,而事后却忘了处理它。


那天傍晚,他去了维茨兰的办公室。维茨兰去洗澡的时候,他注意到了那块有印痕的记事板。一个有着多年反阴谋经验的SS总有他自己的职业习惯……


事后回想,穆勒已经不能确定究竟是维茨兰及时回到了休息室,还是他自己的迟疑导致错失机会。维茨兰一看到他拿着那块记事板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结果就是一番扭打之后,维茨兰控制了他,还摸出一副手铐把他拷在了床架上。这玩意儿还是他自己给维茨兰,打算在“特殊场合”用的,简直讽刺到了极点。


他也不是没尝试过反抗。一开始,他要求解手,维茨兰把他从床架上解下来带去休息室旁的洗手间。他试着引诱对方,结果却换来胫骨处的几下重踢,随后就被单手拷到了水管上,再加一把指着脑袋的手枪。等解完手,又被从洗手间拽了出来,重新拷回床架上。尽管他注意到维茨兰并非全无反应,但显然有足够的自制力对此置之不理。


第二次,他表示想要抽烟,打算趁对方走过来时实施攻击。但维茨兰很小心,他拿着烟走到床架侧面,手臂绕过他的脖子点上了烟。不得不说,即便是这么别扭的角度,维茨兰拨动打火机的动作仍然那么优雅。于是这一次也没得手。


他艰难地扭过头,用被铐住的手拿着烟,“别告诉我你们以为杀了元*首,盟军就会愿意谈判吧?派代表和他们接触过了?我都能猜到你们会说什么。”他翻身躺到床上,尽量让自己舒服些,“一通诸如继续作战西方世界都要付出巨大代价,别让斯大林获得优势之类的屁话。和英美达成停火协议,或许还能说服他们支持你们组建一个新政府,然后转头联合起来对付布尔什维克。”


维茨兰没有理会他。看来语言也不会有什么效果。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在沉默了几分钟后,维茨兰突然开口了。“这一切只是为了终结战争。它将证明我们可以对抗错误的东西,无论代价有多大。它能让那些从战争中活下来的德国人抬起头面对世界,这是我们应该留给后代的遗产。”说这话的时候,维茨兰的声音带着点金属振颤的音质,和他平日那种温和轻柔的语调全然不同,“德国不能成为Hitler的陪葬。”


他记得自己当时叼着烟,在听到维茨兰那番义正言辞的话时忍不住想笑。这些容克贵族出身的高阶将官们为什么总是能摆出那么一副正义凌然的样子?好像他们没有支持Hitler发动了一场杀死上百万人的世界大战,好像他们真的以为自己比SS、比盖世太保干净多少。这个时候他们怎么不提效忠誓言了?


“你们不是总说,德意志军人一生只忠于一样东西,誓言就是誓言,无需评判它的正确性,只需信守它。”

维茨兰看着他的眼神波澜不惊却又锋锐如利剑,似乎完全没有被这句话呛住,他抬起手整理了一下袖口,平静地回答,“是的,你说的没错。我忠于德意志,我的誓言也是如此。”


穆勒没有再多说什么,两人重新陷入了沉默。他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因为姿势别扭,醒来时腰酸背痛。抬头一看,发现维茨兰仍然坐在沙发里,姿势和之前一样。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这样也不用担心泄露秘密了。”他放低了声音,就像他们亲热时那样,虽然明知这么做挺蠢的。“你打算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维茨兰没有正面回答,他抬手看了看表,“抽屉里还有几块饼干,要吃吗?”


穆勒点点头。维茨兰拿了两块饼干放在他手里,又倒了半杯水,坐到床沿上。这回他们似乎都心知肚明不会有什么诡计或打斗了。


因为手铐的限制,他只能趴在床杠上把饼干吃了,又从维茨兰手中的杯子里喝了点水。等他吃完,维茨兰示意他张开嘴,把手帕团成团,塞进他的嘴里。然后走到外间的办公室,打了几个电话,都是些简单的日常工作指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穆勒注意到,维茨兰所做的安排可以保证24小时内都不会有人到这间办公室来。


打完电话,维茨兰取出他嘴里的布团,让他再喝了点水。接着就回到沙发上,又看了一次手表,重新给自己点了根烟,继续一言不发地坐着。


穆勒恍然大悟。“就是今天,”他一下子坐起来,却被手铐拽了回去,“你一直在看表。”

“再过几小时就不是秘密了。”维茨兰淡然回答道,甚至都没有看穆勒一眼。


穆勒慢慢躺回床上,意识到自己之前那个问题有多么愚蠢,比他以为的更蠢。维茨兰从一开始就只是想把他关到事发,而不是杀掉他。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一句话也没说过。


直到晚上5点30分,这片属于国防军指挥参谋部的办公区没有出现任何特殊的动静,打进来的电话也都是些常规事项。6点一过,维茨兰掐灭了手里的烟,站起来取出钥匙,解开了穆勒的手铐,“你可以走了。”


穆勒揉着被拷了几十个小时,已经肿胀发麻的手腕,“你呢?”

“我要去陆军部。”他整理了一下军装,打开休息室的门,“他们现在应该都在那里。”

“别去。”这完全不像是他会说的话,但它的确违背了穆勒的意志脱口而出,“别去,维茨兰。如果你们还有机会,你不需要去。如果——”

“于尔根,”维茨兰居然叫了他的名字,尽管语气温和却毫不动摇,“无论结果如何,我必须去。”

“你们考虑过行动失败后果吗?你会被判处绞刑的!”甚至比那更糟,在痛苦的行刑过程前,还会有漫长的审讯,他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只有上帝才能审判我们。”③


9. 耶格尔


他们的车穿过柏林的残垣断壁,来到郊外。相比柏林市区的焦土,这里竟然还保持着正常的郊区景象,想必盟军轰炸机也没兴趣在大片的荒野上浪费弹药。公路上倒是有些坑坑洼洼的,但还不至于影响行驶,深灰色的路面蜿蜒向前,没入远处的斑斓灌木,最后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两旁的青葱植被在微风中摇曳……春天已经来了,只不过它不属于德国。


穆勒选了一处无人的道口停下车,“再往前就是检查站了,不能从那里走,你得穿过田野,走小路。”


“盟军要进攻柏林了。”克劳斯说道。这是唯一的解释,能说明为什么他们会在这里。

穆勒笑了笑,“我后天去魏德林的城防军司令部报到,那房子也不能再住了。”

“肯定有装甲部队。现在这时候,我想他们应该不在乎我是不是一个阴谋分子或者叛徒了。”克劳斯看着对方,“我仍然是一名帝国军人。”

“你明明不愿意,何必为了虚幻的名誉勉强自己?”穆勒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叠东西递给克劳斯,“更何况,你现在也已经不是军人了。”


他伸手接过,翻开最上面的小册子:照片、姓名、血型、身高、种族、父母信息……还有出生证、医疗记录和工作证明,“提尔·耶格尔?”他抬头看了看穆勒。


“我觉得这名字挺不错。”穆勒笑了一下,“这可不是假货,全套身份证和内政部档案都对的上。根据记录,你是一名因病无法参战的工程师,负责民用运输车辆的质控工作。那年头能上机械和运输工程学院,我还真是羡慕了。”他又从后座拿出一个背包扔给克劳斯,“跟着地图走,都标好了,水和食物应该够。到目的地时换上包里的衣服,后面就靠你自己了。”


这应该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再问一次那个问题。但克劳斯放弃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认为自己已经有了答案。即使那并非全部的真相,他也愿意就这么去相信。


克劳斯背上包,戴上一顶便帽,跳下路堤走进了及腿高的灌木丛中。走了一段,他回过头,发现穆勒还没有离开。他倚着车门,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放松地看着公路的另一个方向。那一身SS制服,无数人的梦魇,却偏偏又那么适合他。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克劳斯至今仍不知晓,也从未能真正了解。


#


他最后一次见到穆勒是在波茨坦广场。


柏林保卫战结束已有一段时日,随着警察部队的到来,占领区的秩序也逐渐恢复。他从藏身的勃兰登堡州乡村回到柏林,走在街上竟然没遇到任何盘问。这个城市已经彻底成了一片废墟,保存较好的独栋房子里全都驻扎着苏联人,当地人则在破败坍塌的公寓房中挣扎求生。


克劳斯漫无目的走在残破不堪的大街上,柏林人悲苦迷茫的神情让他心脏绞痛。这就是他的祖国最后的下场。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回来,现在最应该做的难道不是远离柏林,找一个相对安全的偏远州重新开始吗?这里还有什么?


然后,他就看到了绞刑架。


绞架上悬挂着5个人,全都穿着武装SS的制服。柏林战斗结束后,大部分德国士兵成为了盟军的俘虏,关押在遍布各处的战俘营等待处置。但街头也有大量未经审判被处决的。这些人大多是盖世太保和负隅顽抗的柏林卫戍部队SS。


行刑大概是在2-3天前,尸体软塌塌地挂在绞索上,刚出现轻微的肿胀,在这个季节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只不过柏林人早就习惯了这种气味,毕竟街头横尸已是这里的常态。经历过战场的克劳斯自然更不会在意。最初,他甚至没有正眼看它,只是信步从一旁走过。就在他快要过去的时候,被风吹动的绞索发出一阵轻微的咯咯声,架子最左侧的尸体缓缓转过来,那张颜色青黑、双眼睁开的脸闯入了克劳斯的视线。


他走近几步,发现除了几处战伤,穆勒身上遍布明显的殴打痕迹。左腿胫骨戳了出来,扭转成一个可怖的角度,他必然是拖着这条腿被拉上行刑台的。反绑在背后的双手显然经历了多次的踩踏和碾压,已变得血肉模糊,几乎连手指的样子都无法分辨。


于尔根·穆勒,冲锋队员、SS,现如今就变成了这么一副模样。但克劳斯并不觉得有多少难过,所有这些发生在他本人身上的行为,他不仅对其他人做过,恐怕更残忍10倍,而其中甚至还有一个他自己所爱的人(如果那可以理解为某种“爱”的话)。


像他这样的人,会以怎样的姿态走上绞刑架?克劳斯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穆勒的临终时刻:他大概不会惊慌失措也不会挣扎顽抗,什么都无所谓的他甚至可能在绞索套上脖子的时候还挂着那副阴郁又嘲讽的表情。让人好奇的是他为什么最后没选择自杀,也许是没来得及?


但另一些诡秘而幽暗的思绪却悄悄从克劳斯的记忆深处翻涌上来,:凯撒霍夫酒店华丽明亮的长廊,穿着褐衫的穆勒朝着他们走来;英国人的炮弹呼啸而下,穆勒站在窗边喝加了白兰地的咖啡;用寡淡的语调讲述七月密谋,冰冷的眼睛专注地看着远处;在柏林郊外把一套身份证件递给克劳斯(它们这会儿就在他的内侧口袋里)……


汉斯·冯·维茨兰和于尔根·穆勒,这个已然陨落的帝国曾经有过的两个截然不同的组成部分。或许正是因为他们,才让他决定放下过去曾经有过的一切执念,在终战到来时选择了远离,拒绝成为那场不义战争最后一次血腥杀戮的组成部分——这听起来像是一个正当的反战理由,又多少有点像一个军人为自己弃战行为开脱的借口,或许两者兼而有之。谁知道呢,谁又会在乎呢?


克劳斯踩着支撑架爬了上去,伸手轻轻阖上穆勒的眼睑,丝毫没去顾虑这番举动可能会给自己带来的巨大麻烦和未知风险。


无论如何,即便恶魔注定下地狱,也应得到属于他的体面。


++++++++++

注释:

①波多利斯克步兵学校和波多利斯克炮兵学校位于苏联莫斯科州波多利斯克。该校因其学员于1941年莫斯科会战中奔赴前线抗击德军进攻而闻名。从T-34电影的元素设计猜测,很有可能电影就是借鉴了这段历史。

②《Valkyrie》这部电影里,雷默的扮演者就是TK叔。

③电影台词。


★文中【X】部分见s/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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