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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34】柏林协奏曲 - 第三部:危墙序曲

第二部:帝国哀歌


斑驳的墙面,凋败的枯叶,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尸臭,黑鸟凄厉鸣叫着从冷风中穿梭而过。柏林,只剩下夜空中的星辰一如往日。


他走过杂乱污秽的街头,看到苏联士兵在街上聚集成群,用诘屈聱牙的俄语互相交谈。有些人从街边的大房子里进进出出,搬出一堆一堆的东西,有些则只是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坐着,朝经过的德国人大喊大叫。那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既有生于欧陆的白种人,也有来自远东的黄种人,不过现在他们都说着同一种语言。


负责警戒和搜查的士兵在长官带领下列队往前走,时不时冲进一栋看上去结构有些复杂的房子,把里面翻个底朝天,看看有没有藏匿的nazi。这些人全副武装,神色警觉,脸上有一种刻板的表情。


不过,无论是闲散的还是仍然在执行任务的士兵,他们全都昂着头,响亮的说话声,大幅度的动作,肆无忌惮的视线……那是胜利者的姿态。


苏联军事集群指挥部在柏林郊区的文斯多夫,而前面那栋原属于地区法院的大楼,则被征用设置为一个临时指挥部。大楼顶上,苏维埃的红色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胜利的号角。


人们总是喜欢红色的旗帜,那是最醒目、最瑰丽的颜色,是用人类最好年华的,纯洁热烈的鲜血浸染而成的颜色……但也许还应该有另一种颜色的旗帜——眼泪的颜色,那才最适合现在的德国。


在这样的时候,过往记忆会突然从脑海深处翻腾上来,惊醒他内心已经沉寂许久的某些东西。上帝啊,为什么他不索性在柏林保卫战中作为一名帝国军人堂堂正正地死去。他遇到过的所有人都死了,而他却在这里,在一个被苏联红军占领的,残破不堪的地方。这样的情况会持续多久?他要在这低人一等的妥协顺服中待上多久?永远?


迎面驶来一排坦克,履带碾过路面,炮口直指天空。周围的士兵们热情招呼起来。整整一个营的坦克,克劳斯数了数,3个连的编制,T-34加轻型共32辆坦克,外加两辆装甲车,远远超过苏军标准的坦克营配置——说明这是一个先锋营。通常此类特殊部队的指挥官都是曾取得辉煌战果并由朱可夫元帅亲自授勋的苏维埃战斗英雄。


车队从路上驶过,隆隆向前,但队列最后的吉普车停了下来。从上面下来几个人,最前面的应该是这支坦克部队的指挥官,看军衔是一位少校。他们走得很快,应该是要去前面的临时指挥部办事。似乎有不少苏联士兵都认识他,纷纷起立向他敬礼。


这样的场景在如今的柏林街头随处可见,若不是那人在走进大门前停了下来,转头看了一眼街面,那今天对克劳斯来说不会和其他日子有任何不同。


感觉自己心跳停止是一种奇怪的体验,但这就是他此刻的感受。他瞪着那名苏联军人,很久很久,就好像身体和目光都被魔法固定住了。


尼古拉·伊夫什金。


仿佛战场的硝烟仍然萦绕在空气中,令眼睛刺痛难忍。克林根塔尔的河水把寒冷留在了骨髓里,他还是一次又一次从坠落中惊醒。


#


尼古拉的样子看起来不同了。虽然他还很年轻,像从前一样英俊,明亮的棕色眼睛也仍旧充满坚毅和温暖。但他的神情老成严肃,甚至连嘴角的线条也变得刚硬。在他的身上已经看不出一星半点当年那个人的影子,这就是一个标准的苏联军官,举手投足皆如此。


然而命运的无情之处,在于她不仅仅打算用一闪而过的瞥视搅动曾经的记忆,让你心烦意乱,还要不动声色地摧毁你现在的生活,让你知道自己终究逃不脱她的掌控。


就在克劳斯看到尼古拉的时候,对方也看到了他。


他彻底停了下来,站在临时指挥部的门口,转过身注视着克劳斯,隔着他斗志昂扬的战友们,隔着街头惊恐沮丧的德国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既震惊又困惑,就像冰水从头顶灌进了身体,寒意瞬间充斥了五脏六腑,他在怀疑自己的眼睛,更怀疑自己的神智,他以为自己看到了死人。


但很快,他就清醒过来。这个世界没有鬼怪,自己的神智也没有任何问题,这不是死人,这是一个活下来的人。


看着那样的尼古拉,克劳斯突然愤怒起来。命运对他为什么如此残酷?是的,这是一次重逢。但他毫无欣喜可言。他已经抛开它很久了,全都结束了——应该结束了!而现在,他所有的感受,无论是惊讶,还是迷茫,全都转化成了愤怒。


他愤然转身,然后目不斜视地从尼古拉和他的战士们身边走过,眼神冰冷又空白,好像选择忽视就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这不是正确的方向,他本该去食物配给站换取今天的燕麦和腌菜,然后配着昨天吃剩下的一小块黑面包,打发掉晚餐(也是今天唯一的一顿饭)。哪个柏林人会浪费一张当日食品券?但克劳斯无法想象自己能像平常一样去换食物或做其他什么事。他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跑了起来——这很危险,任何一个苏联士兵都可以拦下他问话,甚至扭送去监禁审讯。苏联人在柏林设置了许多审查处,要从幸存的德国人中找出曾经的nazi。他们盘查这些活下来的德国人,按照所掌握的nazi党与德国人口比例排查,却不想想那些人大多上了战场,现如今这个比例还有什么意义。


还好,这事没有发生。他回到家中,关起门,倚靠着房门缓缓坐到地上,让自己久久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直到夜晚降临,整个房间一片黑暗。


#


命运从来不会放过他。


几天后,当他心情渐渐平复,以为这事终于过去时,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尼古拉提着一只面粉袋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抱着一颗卷心菜。他身穿军装,还佩着武器,这样的搭配看起来不伦不类。尽管两手都拿着东西,他可没有给克劳斯任何犹豫的机会,后者在开门的瞬间就想要立刻关上,但他及时把腿卡进门缝里,并奋力挤进了半边身体。


“让我进去,克劳斯。”他居然还顾及到了那颗卷心菜,没有让它被挤坏,“要不你就得换一扇门了。”


很好,他完全戳中了柏林苏占区德国人的痛处,现在要找一套能用的五金工具都不容易,更别说重装一扇门了。不过这还不是克劳斯最担心的事。他担心的是那些邻居们。他很少和人搭话,也几乎不与邻居来往。在被恐惧笼罩的日子里,人心中的恶意也会苏醒,有时是为了自保,有时则仅仅是为了排挤。


开始甄别后,人们互相揭发,众所周知的nazi大多已经抓起来了,于是他们便开始绞尽脑汁回忆周围的人中是不是有谁曾经表示过支持nazi或迫害犹太人。这么做自然是有好处的,除了自证清白、打击报复,还有一样最宝贵——食品券奖励。人的本性就是如此,习惯于向强权和利益低头。


被一个苏联军官破门而入这种事,要不了多久就会传出去,而后则可能引发一连串的麻烦。穆勒准备的身份证明让他安然度过了几次普查和街头巡查的考验,但克劳斯无法确定它们是否能经受得起真正的审查。毕竟他的确是一个党卫军,入驻过集中营,还负责训练德国打算用来对抗盟军的最后一批军事力量——这其中的任何一条,都足够把他送上刑场枪毙。


他只得打开门,让尼古拉进来,在重新关上前确认了没有引起任何不必要的关注。


尼古拉自顾自地走进厨房,开始从面粉袋里往外掏东西,一整个黑麦面包(差不多有2磅重)、一包燕麦、几根腊肉肠,一些小罐头,还有一瓶果酱。他把这些东西放到陈旧的木制餐桌上,又在口袋里摸来摸去。


克劳斯站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他在桌上铺开这笔巨大的“财富”。把这些东西给任何一个柏林人,他或者她什么都肯做。宪/兵进驻和行政军官接管城市管理后,最初的那类暴力行为基本已经终止了。随之而来的就是交易,食物是最硬通的。


那么尼古拉想要什么呢?


“我没找到烟丝,所以就拿了卷烟过来。只有俄国烟,”他递过两盒烟,“我在集中营看到你抽过,牌子可能不对。”他的手停在两人中间,等待着。


房间里是深不可测的静寂,克劳斯没有伸手。他的视线落在尼古拉的脸上,一道拒人千里的视线。


我们早已是敌人,现在你是占领者,这是一种施舍。


这句话就在他的嘴里,没有被说出来。但他们全都明白,它太明显了——有时候,明明一片安静,你却能听到对方在大声说话。


尼古拉的表情变得有些狼狈,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收回手,坐到桌边的椅子上,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烟,给自己点上。


沉默仍然在持续。过了一会儿,他又点上了第二支烟。


“在克林根塔尔,我以为你死了。”尼古拉开口说道。


“实际上也差不多。”克劳斯静静回答,“克劳斯·耶格尔确实死了。”他摸出身份证递给尼古拉,“不要再叫我克劳斯,起码不要在其他人面前,除非你……”


尼古拉抬起头,惊讶中带着恼怒,“难道你以为我会揭发你吗?找到你的地址,给你带来这些,就是为了把你供出去?!”


“不,我没这么想。”克劳斯摇摇头,“但你现在是一个军官,身边有很多人。我相信苏联军队应该也有类似的纪律,你的行踪都是要上报的。”


尼古拉翻了翻身份证,皱起眉头问道,“这东西谁给你的?来源可靠吗?”


“说来话长。我想应该还行吧,被检查过几次,目前还没出问题。”


“那就好。”尼古拉长出了一口气,“我没那么冒失。那天……我告诉他们看到一个曾经帮助过我的德国人,在我从集中营逃出来的时候。”


“他们相信了?”现在还有人会相信这种胡扯吗?


尼古拉苦笑了一下,“大概授勋英雄的身份还是有点用处的。”说着他站了起来,“我会在柏林驻扎一段时间,下次再……”


“不,这事到此为止。谢谢你带来的东西,这回我收下了。”克劳斯跟着尼古拉走到门前,“不要再有下次了,对我们两个都没什么好处。”


尼古拉好像没听见一样,他默默地凝视克劳斯,想要隐藏些什么却又隐藏不了。他的肩膀有过一瞬间的紧绷,或许他的确产生了一些冲动的想法,然而终究什么也没做。


“再见。”他拉了拉制服下摆,打开房门,“我会再来的。”


“别这样,尼古拉。”


关门的声音就象个结束的信号。他们中起码有一个人,还在尝试对抗命运的安排。


#


尼古拉倒是没有再来,但他也没让自己的存在感消失。隔了2周,他让勤务兵又送了些食物过来。


名叫瓦西洛夫的年轻战士显然已经从尼古拉口中听到了那个虚假版本的故事。所以对克劳斯这个“帮助了我们伟大英雄的正直德国人”表现出了俄罗斯人特有的热情。他没办法拒绝这孩子,只好接受了送来的东西。


之后的一段时间,尼古拉都没有露面,全是委派瓦西洛夫过来,有时是食物,有时则是日用品票券。次数多了,克劳斯也只好妥协。毕竟如今什么东西都缺,面对这些再固执的人也坚持不了多久。


就只是这样的话,应该也没什么吧。克劳斯会这样安慰自己,过阵子调防了,也就结束了。柏林是一座城市,苏联人或许会派来警察和行政官员,但总不能一直让坦克部队留在这里。


然而2个月后,尼古拉又出现了,带来了一大包东西:奶渣、面粉、鸡蛋、油和糖,还有一些葡萄干和坚果。大量驻防红军给这座德国的城市带来了他们家乡的风味,从白俄罗斯、格鲁吉亚、乌克兰到那些遥远东方的奇特食品。


尼古拉笨手笨脚地做了奶渣饼,把厨房搞得一团糟。这是他唯一会的俄罗斯烹饪(如果做个饼也能算是烹饪的话),饼上撒了葡萄干和碎果仁。传统奶渣饼其实不是这样的,但这是他妈妈的食谱,尼古拉一直怀疑她是从英国的果仁司康上得到的灵感——又是一个他们的家庭特色,虽然来到了英国,但妈妈只做俄罗斯菜(即使经常缺材料),可不经意间那些英国的烹饪诀窍又会悄然融入到她的制作中,最终变成了某种混杂的伊夫什金家风味,就像其他那些事一样。


这天直到晚餐结束,他们之间的气氛都是友好和谐的。虽然克劳斯已经明白了,那些点点滴滴的馈赠和照顾,就像魔法森林的面包屑,把他一步一步引入对方的陷阱。在接受了尼古拉那么多东西后,他还真没办法把后者拒之门外。


7点的时候,突然有人猛烈敲门,把他们都吓了一跳。几秒钟惊慌失措的对视后,尼古拉才冲过去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兴高采烈的瓦西洛夫,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耶格尔同志,你好。”小战士先是朝克劳斯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打完招呼后,才转向尼古拉,“少校,您的休假审批单。”他递给尼古拉一张折起的纸,“政委办公室刚送来的,我想还是赶紧给你。回去的列车可难订了。”


“谢谢。”尼古拉接过那张纸,顺手放进口袋,“没那么急,还有些工作要安排。你去把训练任务表整理好,我明天要看。”


“是。”瓦西洛夫瘪了瘪嘴,一溜小跑下了楼梯。


“你要休假了?回莫斯科?”克劳斯一边把餐盘放进水池里,一边轻描淡写地问道。


“瓦西洛夫真是太热心了。”尼古拉苦笑一下,神色有些复杂,“嗯,申请很久了,一直没批,也不知道怎么今天就批准了。”他伸手在脸颊摩挲一会儿,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我结婚了,克劳斯。”


克劳斯愣了愣,“哦,是那个女翻译。”一个陈述句。

“是的,我们有个儿子。”

“祝贺你,多大了?”他的话语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

“刚满1岁。他叫Охотник,俄语中猎人的意思。”


克劳斯僵住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掏空了他的身体,迫得他不由自主地向前倾斜。他拼命想要保持原本的自制,想要找到些句子可以把这个话题带过,然而整个人都开始颤抖,最终不得不垂下手,紧紧抓着水池边沿,如此才勉强支撑住自己。一时间,厨房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每一下都像是在试图摧毁他们的理智。


“这不像是一个常见的俄国名字。”过了许久,克劳斯才低声说道。“她懂德语的。”

“她……知道。”尼古拉答道,异乎寻常地坦率。


他走了过去,手臂绕过克劳斯消瘦的身体,将两人紧紧锁在一起,“克劳斯,克劳斯……”声音突然沙哑得不像话,就好像他已经失去了语言能力,除了重复这个名字,再也不会说其他的词语。


克劳斯在尼古拉的怀中转过身来,双手穿过后者身体和手臂的间隙,回抱了对方。他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沉浸在这个经年之后的拥抱中。


然而几分钟后,尼古拉突兀地推开了克劳斯,失色地盯着后者,眼神激烈而动摇。他感觉到窗外的冷风从他们分开的身体间吹过,还有对方的愕然。


但克劳斯很快就放松下来,他抓住尼古拉的手臂,悄声说,“别这样,尼古拉,别这样对你自己。”


尼古拉发现自己竟然一点都不惊讶。换作其他任何人都会将他刚才的行为理解为抗拒,只有克劳斯认为他是在伤害自己——克劳斯是对的。


但这个世界错了,有人错了,应该也包括他们自己。真的可以无所顾忌地拥抱吗?他们现在所做的事,由谎言和背叛所构筑。克劳斯的眼睛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亮,他多么想一直看着他们直到天亮,看着它们从这种冷泉般的质地变成夏日晴空的颜色。


但最终,他落荒而逃……


#


又一个柏林的冬天。


冷空气从北方来到德国,已经下了好几天的雪,湿度又大,空气里充满零下20度的冰冷水汽,扫到路边的雪立刻就凝成了冰。许多房子的水管冻裂了,加上没有暖气,柏林人全都冻得要死。


尼古拉消失了很久,应该是回莫斯科了,连瓦西洛夫都没再出现。也许重新见到妻儿会提醒他现在的身份,能让他清醒过来,明白他们不再是从前的自己,而柏林也不是曾经的那个城市。


克劳斯慢慢走向配给站,以免踩到路面上结起的冰壳滑倒。路过临时指挥部时,他抬头看了看被雨雪淋湿了贴在旗杆上的红旗,默默裹紧了身上的旧大衣。他们早已不是在柏林街头奔跑,只为在房东锁门前赶回家的年轻人,为什么他却偏偏又陷入了这样一种疯狂而近乎绝望的渴望中?


或许世事就这么奇妙,人心就这么脆弱。时间让一切都慢慢沉淀下来,滤去那些糟糕的,留下所有美好的,并不断地强化它们。然后你会一遍又一遍回味,试图构建自己想要的答案——哪怕它只不过是一场虚幻,却也能带来片刻的慰籍。


不过命运还没打算就此收手。


上次之后差不多过了半年,尼古拉重新出现在克劳斯的面前。后者默不作声地打开门,却把客人扔在门口,自顾走回房里坐了下来,给自己点了烟。


他把手搁在桌上,看着烟雾袅袅升起,除此之外屋子里的一切都是静止的。随他去吧,克劳斯心想,随这个俄国人要干什么,自己还能怎么办?


这回,尼古拉带来了一台唱片机和几张唱片。机器的外壳剐蹭得厉害,但唱针完好无损,旋钮开关也大致能用。毫无疑问曾经属于另一个德国家庭。不过克劳斯相信尼古拉不会这么做。或许是来自那些早期的查抄,他们把从德国人家里没收的财产全都堆放在一个仓库里,而这种不能吃不能用的东西自然无人问津,但不知怎么却被尼古拉注意到了。


他们安静地吃了晚饭,然后收拾房间,放上唱片,开始播放。门窗都关好了,厚重的窗帘也已经拉上,音量开得很轻,屋外的人应该不会听到。


乐曲萦绕在狭小的空间里,克劳斯注意到尼古拉微微闭起了眼睛。他不应该奇怪,即使成为了红军的战斗英雄,尼古拉的内在仍然还会有一部分属于那个从英国来到柏林的年轻人。他知道唱片机的价值——不是物质层面的,而是非物质的。它是贝多芬和巴赫,是柴可夫斯基和拉赫玛尼诺夫,是超越一切语言、种族、国界或意识形态,能够触及灵魂的,壮丽而永恒的东西。


“你现在是个真正的苏联人了。”克劳斯看了看尼古拉,却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转开了视线,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表达什么,“苏维埃的英雄,战功彪炳的坦克营长,美满家庭的丈夫和父亲……你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尼古拉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我不知道。他们看着我的眼神里有许多定义,我个人的归属感不能够替代他人的感觉。”他又停顿了一下,“我到现在还喝不惯伏特加,虽然有时候必须要喝一点。”


他的手越过桌面,轻轻盖住了克劳斯的手,这触感如此温暖,悄悄侵入了皮肤。在他的眼神中有什么东西起了变化。他站起来,顺势也把克劳斯拉了起来。然后定睛看着对方,深邃而执着。后者在那样的凝视里根本无法动弹,就像突然被树脂捕获的飞虫,从此困于其中千百万年,沧海桑田。


他们就这样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在无声无息中完成了所有的回忆和交流,那些青涩的、热切的、惊骇的、惨烈的……几乎贯穿了他们前半生的记忆。明明他们还不到中年,却已经苍老,只余后半生。


尼古拉紧咬牙关,嘴角微微抽动,在抗拒了几秒钟后,终于放任情感冲决了理智的闸门。他捧住克劳斯的脸,不顾一切地吻住了对方嘴唇。


从触碰到啃咬,逐渐变得蛮横、粗暴又剧烈,就像是那一次次重逢的战斗又延续到了现在,延续到了这间小小的屋子里。


天哪!天哪!克劳斯在心里呐喊,为什么当年在柏林的时候他们不放肆地拥抱和亲吻?为什么那么小心,那么怯懦?为什么要等到一切都破碎成这样,才拼命想要挽回那再也无法挽回的时光和情感。他们早就该做AI,用尽全力,把每一天都当作世界末日——事实上,它就是!如果那样,他们大概也就无需看着它被摧毁了一次又一次。


但现在,什么都变了。战争撕裂了一切,改变了一切。不止如此,他们的生命中各自留下了其他人的痕迹,不可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


终究还是有人认出了克劳斯。


是图林根集中营主管的副官,克劳斯甚至都不记得他叫什么了。不知他怎么就从美国人手里逃了出来,并辗转回到了柏林。那家伙突然在街头拉住他,热络地打招呼,还好他仍然记得两人的级别,没有叫克劳斯的名字,只是称呼了“耶格尔长官”。


一开始,他想要和克劳斯互相留个联系方式,待察觉到对方的戒备后,才悻悻作罢。但还是把写着自己地址的小纸片硬塞进克劳斯的手里,说有事可以找他。还咕哝了几句诸如“一辈子都是军人”、“老兵应该互相帮助”之类的话。


克劳斯丝毫不敢大意,连续多日都特别小心。而且他确实感觉到有人在跟踪自己。尽管那人并没有表露出什么恶意,但随着苏联与西方国家的摩擦,东柏林的气氛越来越紧张,任何小事都有可能演变成巨大的灾难。


犹豫一番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在尼古拉下一次来访时把这件事详细告诉了他。


尼古拉一点都没有迟疑,多年的战斗生涯早已把他磨练得足够敏锐、警觉,并且极为果断。“你马上收拾东西,我去做些安排。”


“你认为他会做什么?”


“我不知道他会做什么,但我知道正常人遇到旧识可不会搞跟踪。”尼古拉的眼神像刀锋一样锐利,“这几天你请假,不要去上班了。等我消息。”


克劳斯明白了,“你一直都在担心会发生这种事,对吗?”


尼古拉苦笑了一下,“我就在军队里,我知道审查部门在做些什么。一个党卫军,而且还不是泛泛之辈,怎么可能长期都不被人认出来。我看了你那些证明,那个给你伪造身份的人在工作记录上写了一个偏远的地方,你应该在那里而不是柏林。”


他当然知道那套身份证明里写的是什么,但更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回到柏林——这就是归属感,它来自土地,来自记忆,来自由此延伸的人与人之间的羁绊。


“不过也不用太担心,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出事。做好准备就行了。”


尼古拉匆匆离开了。克劳斯不知道他打算怎么做,但他确信后者有一个计划。无论如何,希望尼古拉不要给他自己惹上什么麻烦。


几天后,尼古拉带着一个大背包又来了。一开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让克劳斯快点把晚饭吃完,然后检查了他收拾的行装,让他换上结实轻便,适合走长路的鞋子。


“我们去哪里?”克劳斯问道。在等待的几天中,他设想过种种情况,最后的结论是尼古拉可能会让他搬到另一个州,萨克森、安哈特,要不索性就去图林根①?虽然生活又要从头开始,但安全的确更重要。


“去西柏林。”说着,尼古拉从自己带来的包中拿出便服,换下身上的军装,“这边的任何地方都不安全,总能找到你的。”


克劳斯震惊地盯着对方,然而尼古拉脸上的神情让他确信自己没听错。


“不。”克劳斯断然说道,表情平静得可怕,语气里却有一种极力克制的紧张。当地人中一直有关于逃往对面的各种说法,风险很高,代价往往是生命,但也始终有人在尝试。他倒不是惧怕危险,而是十分清楚如果去了西柏林,就再也不可能见到尼古拉。人就是这么奇怪,本来丢失的东西,找不到也就算了,然而一旦找回来,再要放开却千难万难。


尼古拉停下手,转头盯着克劳斯看了一会儿。后者的心思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甚至都不用猜。那是经历了岁月而变得醇厚深沉的情感,是难以撼动的坚贞与固执。


他突然伸出手臂,揽过克劳斯的腰,用力亲了亲对方,“我和你一起去。”


克劳斯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但那双水蓝色的眼睛却因为突如其来的希望而灼然生辉。


他们收拾停当,身穿便装,借着夜色离开了公寓。


一路上,克劳斯没有再多说什么更没有提任何问题。他相信尼古拉已经考虑过所有需要考虑的问题,如果需要他做什么,也会直接告诉他。他愿意把自己,把他们共同的命运交给对方来安排。


他们在边界后方的草丛里隐蔽了很久,仔细观察岗哨位置和巡逻的频次。两人都是优秀的指挥官,拥有敏锐的战场嗅觉,这样的观测不过是小菜一碟。


“步兵巡逻30分钟一圈,然后是两辆巡逻车交叉对开,中间有5分27秒的空档。”


克劳斯接过望远镜,“右边有观测塔楼,如果他们发现了巡逻兵会折回,所以只有……”他默默计算了一下,“4分19秒。”他拉着尼古拉缩回藏身的凹坑,“背包要扔掉,会影响速度。只带必须的东西,否则来不及的。”


他们重新整理了行装,把身份证这类重要的东西都放在随身口袋里,吃掉了准备的干粮。开始等待夜幕的降临。


两人匍匐前进到尽可能靠近分界线的地方,以便缩短要跑的距离,然后蹲伏在草丛中。巡逻队果然如他们测算的那样行进通过,宝贵的时间差到来了。


“跑,克劳斯!”尼古拉压低嗓音喊道。


他一跃而起,向前跑去。然而跑出几步后,突然发现尼古拉并没有跟上来。他回过头,看到后者还在原地,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也许尼古拉是被草茎或什么东西绊住了?于是克劳斯回过身,想要拉住尼古拉的手臂,帮他一把。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发现自己抓脱手后,克劳斯焦急地又一次伸出手,却僵在半途——突如其来的醒悟击中了他:尼古拉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他一起过去。


巡逻兵大叫着朝他们的方向跑来,其中一人鸣枪示意,另一个已经端着枪寻找瞄准对象。巡逻车也听到了响声,开始调头返回。


“不,尼古拉——”如果问一个人绝望的极限会是什么样,那就是克劳斯现在的样子。


“跑,快跑!”尼古拉竭力压低声音吼道,“跑过去!”而他自己却连续后退。


或许事后克劳斯会试图回想在那生死攸关的几秒钟里,自己到底想到了些什么。但事实上,这一刻他其实什么也没想,而是服从了尼古拉最后的指令,就像他们开始这次行动前他所决定的那样,转身就跑。终于在巡逻车机枪调整完毕前的最后1秒扑过了边界线。


巡逻士兵不敢再射击,如果子弹飞入另一侧,势必引发外交争议,只能由得那个叛逃者慢慢站起身。或许是那些人被克劳斯吸引了注意力,又或许是在集中营积累了丰富的逃跑经验,尼古拉之前已经察看好地形并及时藏匿起来,他们并没有发现这一次的叛逃事件其实还有另一个参与者。


枪声停止后,克劳斯缓缓爬起身,背对着边界线站了好一会儿。他的背影消瘦而孤独,就像一个幽灵。某个瞬间,他似乎想要回头,但却没有那么做。他稍稍整理了一下衣服,快步向前方英占区哨卡走去。


在他身后,尼古拉的视线久久追随着这个单薄的身影,直至它消失在边界线另一侧的树林中。他无视了这么做可能给自己造成的风险,如果这就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克劳斯,那么他愿意冒这个险。


明明是夏天,他却觉得胸口发冷,仿佛在心脏的位置裂开了一道缝,冷风直灌。这是眼看着自己和自己所渴望的一切被命运隔开,从此再也没有以后。


- 全文完


++++++++++

注释:

①这些都是苏联控制的州。

②东西柏林分界线的巡逻场景参考德剧《投敌者》


全篇差不多5万字,是基本写完后才发布的,期间只做了些小修订。

因为背景是柏林,所以只写了发生在柏林的事件,而没有涉及东线战场和图林根集中营、克林根塔尔等地方。

基于这篇文的设定,在那些地方发生的剧情大致是:

克劳斯和尼古拉在莫斯科战役中相遇,克劳斯开枪时认出了尼古拉(不过后者没认出他,谁叫他留了大胡子)。后来又在集中营二度相遇,但那时两人各自执着于自己的选择,误会很深,并没有发生什么,基本就是电影里的发展。直到本篇,重逢于德国战败后的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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